風落雲珊 作品

02 墨綠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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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元年正月初春,江東吳郡,曲阿縣,刺史府。

“丹陽都尉孫賁,領兵眾隨督軍中郎將吳景歸淮南,與左將軍袁術告捷——前揚州刺史劉繇已逃奔豫章,臣將領兵西逐之。”

“將軍!此舉萬萬不可!我軍方入江東尚未穩固,此時若遣將分兵,無異自斷臂膀!”

初春的雨水沿黛色瓦槽與雕花屋簷泠泠滴落,刺史府堂內濤濤爭論不休,隔著院牆都能感到沉重又難以言喻的壓抑。

洞門旁的姑娘依依垂首,一襲淡橘色的單饒曲裾似嫋嫋夕時斜暉,簌簌春寒冷風拂過,搖落院牆角落裡綠白如瓷的梅花瓣,飄飛她額前鬢邊蕪亂的髮絲。一顆淚痣倚在那雙丹鳳眼右,猶似寂寂孤鳥綴在清冷如霜的畫中,十二歲的她,眉目間竟隱隱流泛著萬縷愁思。

“噠……噠……噠……”

清脆響亮富有節奏的的木杖擊地之聲從姑娘身旁傳來。

原是一位十五來歲的青衫少年拄著紫棠木杖朝她緩緩而來、朝堂內小心翼翼而去。

那一雙劍眉似青山之峰,下唇厚潤,臉龐清俊,應是個極俊朗的少年。

隻是,有一尺緇色絹紗蒙在他的雙目前,煙雨朦朧中,細膩半濕的絹紗遮不住他柔和的麵龐輪廓。

他手中木杖的握柄處雕琢彎嘴長尾的雄鳩,鳩身通體刻飾羽毛,栩栩如生。鳩杖被用在身前探路,左右各探一下,再往前探兩下,就這麼慢慢地試探、慢慢地朝正堂走近。

拄有鳩杖,矇眼障光,似是並冇有注意到有位姑娘等候在洞門旁。

“傳聞孫家二公子自幼身染眼疾而失明,想必便是他。”姑娘心下分析,眸中卻不禁生了三分哀惋之意,她的目光不知覺地隨少年身影而去。

同是亂世苦命人。

堂內氣氛沉重得似連亙高山壓住雲層,他們停止了爭辯、停止了反駁,隻餘沉默。

一月前,殄寇將軍孫策在長江岸大敗揚州刺史劉繇,名義上已入據曲阿刺史府,但實際上並未完全掌控吳郡。吳郡南部仍有舊太守勢力領兵相抗,吳郡西邊尚有山越賊子作亂,而與吳郡一水之隔的會稽郡,正整合兵力欲向孫策攻來。

無論如何,此時孫策不能脫離袁術麾下。質子淮南,毫無迴旋的餘地。若再惹怒袁術,吳郡之主,定是旦夕易換。

當今之際,是儘快穩定吳郡,再南下取得會稽,他孫策纔有些微實力救回親人、與袁術割席。

“正如張公所言,孤如今地位未固,而袁術疑心深重,尤需屈之麾下。建威校尉周瑜聽令,領兵八百還鎮丹陽;餘下眾部,隨孤南下攻破會稽。”

“抱歉,我來遲了。”忽聞一聲清朗柔和的打趣聲,少年抬腳邁向門檻。

但下一瞬,少年似是低估了門檻的高度,被絆得趔趄一下,險些摔倒,幸得周瑜眼疾手快,一把托住少年的臂膀,穩穩扶住。

堂內揚起淺淺飛塵,霎時與陽光融合成一束絢爛的流光畫,微塵浮動著、逐躍著,宛如生命不息般沉浮。

座下嘩然一片,孫策快步走下堂來,周瑜將少年的手轉交到孫策手中便慢慢坐回席中。少年似是還未站穩,便已單膝而跪,將袖中卷軸取來雙手呈上:“請將軍過目。”

孫策一手扶住孫權,一手將卷軸懸空落開,閱覽後不禁展眉舒心,回眸睥睨堂內,闊達而笑:“此為孤之二弟,名權,字仲謀。雖目不能明,然耳聽八方、謀略四海,為孤臂膀。”

眾臣開始竊竊私語,早有聽聞孫策有弟弟身有殘疾,今日相見,果然是一副柔弱之樣,這般廢人,孫策為何要介紹他?難不成,是想讓一個瞎子參戰?

孫策睥睨眾堂,群臣才稍稍安靜。

而程普身為老將,臣中威望頗高,便當即詢問:“不知二公子有何謀略,可否讓老將一知?”

孫權聽聲辨位,向程普的席方恭敬地拱手:“仲謀年幼,學識尚淺,胸無餘墨,程將軍見笑。”

程普應聲輕嗬兩聲,眼睛一暼,舉酒盞來飲。

孫策愣了半晌,忍住胸中怒意,將孫權方纔所呈之物遞給程普:“孫臏失雙膝猶著兵法,孤弟雖盲,卻能畫作此堪輿圖,眾將豈可輕待。”

程普隻瞧了一眼那圖,連忙起身拱手:“是老臣失禮。”

孫策回了一臉禮笑,牽孫權的手帶他入席。

約莫半個時辰後,細雨初歇,堂內諸臣將有序退離,嘈嘈雜雜將歇,庭院迴歸清幽冷靜,簷角的雨水滴落的節奏倏而放緩。

周瑜乃扶額思忖,問:“伯符是特意將仲謀接來參戰?”

“冇錯。”孫策答。

“這是好事。隻是,太過危險。”周瑜沉聲長歎,那年孫策帶家人遷居舒縣,他一眼便注意到那個蒙著眼睛的瞎孩子,乖巧懂事地自己坐在一旁,不哭不鬨,相較鬨事好鬥的弟弟們,非常成熟。

孫策坐到周瑜案幾旁,掀眸凝視這位彬彬玉質姿容俊美的儒將:“袁術勢力蟄伏於丹陽已久,公瑾此去丹陽,危險與否?”

周瑜將羽扇擱置案上,思度片刻:“我與他不同,他不該捲入此番權勢漩渦。”

“他若怕,便不是我孫策的弟弟。”孫策的目光十分堅毅,他明白周瑜是擔心自己弟弟,隻是,周瑜並不知道孫權眼疾的具體病情,如此想法,他也理解。

孫權因盲行動緩慢,方踏出門檻,便聽見堂內二人這番交談,不由地駐足沉思。

堂內周瑜微有歎息,卻也察覺到孫策眸中異常堅信的目光,倒是自笑兩聲,不必多憂,便將話題一轉:“伯符,我此番遠去丹陽,有一義妹想請你庇護。”

“此番小事何由得‘請’之一字。”孫策含笑將手搭在周瑜肩上。

周瑜輕撫絃琴,宮商之音繞梁韻遠。

此前一直等候在垂花洞門旁的姑娘聞聲而至,輕步淺移,端莊婀娜。她跨過門檻,嫻雅地躬身見禮,道:“步練師拜見孫將軍。”

堂內將軍俊美神姿,步練師印象很深。

六年前,孫策一家搬至廬江舒縣與周郎同住,與周瑜一同拜學父親步修門下。那時的孫策霸道傲然,性子比之現在急躁許多,數年不見,竟已是凜凜江東之主。

她的聲色柔婉曼曼,孫權頓時一驚,步練師,是廬江舒縣城西的步家女兒?

“是她……!”孫權恍一回眸,步下台階時不慎一腳踩空,扭倒在台階底,鳩杖翻滾落到平地,與台階磕磕碰碰的聲律久繞於耳。

回想起周遭冇有奴仆雜人,步練師躬身退步,先到堂外將孫權攙扶起來,又細細檢查他的腳踝有無扭傷。

堂內孫策早已站起身,見練師上前幫扶,不禁止住步伐,稍稍放心了些,但目光仍停留在堂外,問周瑜:“是練師?她為何會在江東?”

周瑜蹙眉歎道:“一年前,淮陰步氏族中傳信來舒縣,似是發生大事,不得不求救於步先生。先生攜全家歸故裡,此後的事,便是步氏滿門被屠,先生亦……。半月前,我在京口江岸救下重傷昏迷的練師,時至今日她才大病方好。而她的親人,非死即傷,即是活著,也不知如今身在何處。看來,江北戰亂動盪,比我們所知的更為慘烈。”

孫策不解地問:“可先生遷居舒縣已三十年,何須他迢迢歸赴故裡奔走,枉送性命……”

“先生隱世數十年,當初自立家門遠離故鄉,便是為一個自由。步氏族中殘鬥經年,嫡係凋零,其餘年輕者又敗家受賄。為步氏滿門的延續,他已是不得不歸去。”

“淮陰步氏自高祖而始,四百年望族,先生嘔儘心血,終也無力迴天。”戰亂、割據、族滅,如今的世道,無道。孫策側眸相顧周郎,在他眼中看到了與自己內心一樣的憧憬與誌向——海晏河清。

步練師將孫權扶到石倚處歇息纔回堂內,又取下腰間黛色如意紋錦囊,躬身呈給孫策。“父親曾留有書函,將軍請過目。”

說罷,步練師眼角的餘光與周瑜的目光對視一瞬,便翩然退離堂內,未多作一刻停留。

如意紋繡工精絕,孫策一眼便瞧出,這是步修先生的隨身之物。孫策打開錦囊拿出書信,抱著滿腹疑問打開書信細細默讀,讀完的瞬間,卻立刻將信收疊好。可他的麵容異常凝重,又沉默了足足一刻鐘。

“伯符……”公瑾正欲開口,卻被孫策打斷。

“公瑾!此物定須焚燬。”孫策雖遲疑信中內容恐是步修先生絕筆之言,若焚燬,會傷了練師的心。可,信中所言“帝起東南”、“孫氏”,句句逆語,留下來定將惹禍上身。

“伯符,來日之路迢迢,可願共赴。”周瑜冇有接孫策的話,而是就信中之語一探孫策的心,若孫策無心,他一人又如何能做成,但他相信,孫策會願。

兩漢已四百年天子,孫策從未想過帝業之事,可錦囊上的血腥味將他生生刺醒。破虜將軍戰死時孫策崩潰至極,步修先生破禁為他卜卦,為他指明投靠袁術是破局關鍵,儘管孫策無比反感袁術,還是去袁術麾下虛與委蛇、斡旋賣命,時至今日終得入據吳郡,不必留在袁術獨權掌控的地盤卑微求生。

江北戰亂離苦,縱是遺世獨立清醒如先生,竟也落得下落不明的結局。孫策緊咬後槽牙,粗糙的掌心握住周瑜白皙的手,答:“願。”

周瑜一笑朗然:“君子一諾,此生不改!”

孫策將書信焚燬在銅爐中,沉聲歎道:“至於練師,先生之女,你之義妹,我自會竭力庇護她。公瑾放心。”

周瑜點點頭,輕撫琴絃,道:“昔年先生曾授我馭鳥之術,隻要練師在此,便可以鳥傳音,往來聯絡,無人可解密。”

琴音奏罷,簷角飛來一隻白頭鳥兒,在堂內嘰嘰喳喳地飛旋,而後振翅飛出堂去。

庭院中,白頭鵯飛落到步練師指尖上,又圍繞著練師盤桓沉浮,她便已明瞭。加之今日堂中話語她都聽在耳裡,千思萬緒也隻化作一聲輕歎。

自族滅後,她與家人失散,飄零孤苦微如螻蟻。若無周郎相助,她早已橫骨江邊,為報救命恩情,她願為周瑜留在孫氏麾下相助。

“鳥鳴婉囀,依依纏綿。姑娘此刻,應有笑意?”孫權抬頭仰望天空,靜聽鳥兒鳴啼,嘴角微微揚起。

步練師回過神來,注意到身旁這位安靜文弱的少年,那緇色絹紗掩不住他青澀又堅毅的麵龐。

目失明而為盲。也許他的世界,隻有聲律。

步練師揮手輕指,引白頭鵯旋落到孫權左肩旁,霎時驚得孫權頓一側頭,似是有些手足無措,卻還是努力地僵硬地抬起右手想要輕輕觸碰肩上的這隻可愛的鳴唱動聽旋律的生靈。

見孫權那笨手笨腳又緊張的模樣,步練師嘴角終於揚起了一絲弧度,“是啊,此刻,是有笑意。”

不一會兒,鳥兒撲棱撲棱翅膀飛遠,四周恢複清幽靜雅。

孫權頷首作禮,用鳩杖探路準備回屋,卻因摔得不輕,腳疼得無法正常走路,一瘸一瘸地,柔弱弱將倒之樣。步練師看在眼裡,卻冇有主動提出幫忙。

畢竟,不熟。更何況還有男女之彆。

風吹花動之際,那隻白頭鵯又飛來步練師身側盤桓,輕鳴啼囀。步練師抬手引它留駐指尖,須臾後,練師又送鳥兒飛走,邁步跟上孫權,柔聲而問:“公子,我帶你回屋?”

她清脆靈動的聲音,似這片隅天地再次充滿生機與色彩。

“……好。”孫權磕磕巴巴地回了這一字,卻似用儘全身力氣。

步練師輕輕地扶住孫權的左手,帶他往內院移步,卻在穿過垂花洞門時,忍不住回眸向堂內望了一眼,而眸中神色,異常複雜凝重。

內院迴廊九曲,亭台樓榭旁花色淒淒,初春尤寒,獨有幾朵梅花孤綻院牆,掩不住這裡的冷清寂靜。

孫權與練師並肩而行,仍也用鳩杖探路,可肢體卻有些僵硬不協調,走得極慢。

步練師冇注意到孫權的異樣,她警惕地環顧四周,單手從腰間布囊中取出一隻褐色的鶴骨短笛,握在掌心,笛尾墜著赤色的流蘇,懸空輕翾。方纔周郎馭鳥傳信來告,這府中潛有刺客,托她護送孫權回屋歇息,雖已至內院,猶不可掉以輕心。

涼風微微拂過,天邊暈開淺淡的碧藍色。遊弋的藍雲將紛遝的樹影掠過他們的臉龐,水榭旁,夜色已悄然降臨。

孫權倏然駐足止步,微微側頭,似是在聆聽什麼,又垂首喃喃:“西南一人,西北兩人。”

步練師遲疑地回眸:“什麼?”

“小心!”

風馳電掣間,一隻暗箭飛速射來,恰是時,孫權用力推開練師,拔劍抵禦箭矢,隨即箭頭與劍麵迸發出鏘鏘一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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