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妮鴿鴿 作品

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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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國的所有人都知道,大魏未來的皇後,將會姓馮。那是當朝太皇太後的姓氏。

“所有人”中,自然也包括當今的皇上。

皇帝對此並不抗拒。

四歲那年,年輕的父親在太華前殿將皇位禪讓與他,自己轉做太上皇帝。父親以為將祖母尊為太皇太後,就可以將她架空,將她攝政的權力抽走。

六年後,祖母一杯毒酒將父親毒死。

父親和祖母鬥法了一輩子。

鬥了一輩子,到最後也冇有贏。

說是一輩子,總共也不過二十三年——如果將父親在他生母腹中的那年也算進去的話。

“都是一家人,就喚小名相稱吧,親近些。”太皇太後笑道。殿中立著的四位少女,皆是太後親兄長馮熙的女兒,按輩分是皇帝的小姨,年齡卻差不多。

“是。”皇帝答應著,目光往階下一帶。

四名女子列成一排,依次福身報上小字:琉璃,珍珠,琥珀,水晶。

都是世間不易得的寶物。

但似乎在皇帝眼中,他已心有所屬。有一件寶物,與旁的都是不一樣的。

皇帝點著頭,走下玉階,走向為首的琉璃,在她麵前停下,將她細細打量。

“琉璃……琉璃……”他喃喃念道,低沉悅耳的聲音似乎染著檀香。“抬起頭來。”他吩咐道。

他站在她麵前,說的自然是她。琉璃抬起一點下巴。

“抬眼看看朕。”他笑道。

琉璃一抬眼,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少年皇帝的容顏近看,美得驚心動魄。一雙溫柔的桃花眼,眼角微勾。流暢的鼻梁,鼻尖精緻得讓人忍不住想輕輕咬上去。就連白皙皮膚上偶有的微瑕,都隻平添他的英武氣概。

皇帝顯然也有感於她的美貌,深深望著她,問她:“你的大名兒叫什麼?”

琉璃臉頰紅透,不敢再看他,複垂下眸子,答道:“回陛下的話,臣女名喚‘月華’。”

“月華……你喜歡看月亮麼?”

月華微怔。

皇帝並冇有等她答話,便微微一笑,轉身走回玉階之上,坐到太後身邊龍椅上去了。

太後和妹妹們都看著她。

太後目光起先有些訝異,旋即雙眼彎作彆有一番意味的微笑。

凡事,總得讓皇帝心甘情願纔好。

現在,有了個能讓皇帝心甘情願的人。

皇帝所言,似有深意。且他望向她的眼神,與待其他人都不同。

月華隱約猜到皇帝的言外之意,但她不知是應該順應上意,還是裝傻。

她想裝傻,她不想那麼快就服從,即使他是皇帝。

可她又怕皇帝誤以為她愚蠢。皇帝少年心性,若厭棄她的愚蠢,或許會直接棄她如敝履。

她想當皇後。

從小到大,她都是家裡最出挑的女孩子,連兄弟們都比不過她。皇後的位置必然也該是她的。

她自信美貌聰穎,皇帝一定會愛她。她來,就是要贏,贏得皇後寶座,亦贏得皇帝的心。

她來時胸有成竹,可是不知為什麼,她現在心亂了。

一想到他,她的心臟就跳得很快。就像她第一眼遠遠看見他時那樣,就像他獨獨走向她一人時那樣。

她冇法老老實實安安靜靜地坐著,假裝什麼都不明白、什麼都不懂得。

皇帝身上像有跟絲線,黏黏的絲線,那絲線順著他的目光,探進了她心裡,在她心上打了個結。

現在她獨自坐在寢殿裡,看不見皇帝,卻好像被皇帝遠遠地震動著那根絲線,她的心輕輕地為他顫動。

近子時。

月華手提繡鞋,隻穿襪子溜出寢殿,藉著道旁的宮燈和雲上的月光,靜悄悄走去觀月樓。

樓下空無一人。月光如水,灑落庭前。

月華走進月光中,仰頭看樓閣翹起的飛簷浸著清光,夜空澄明浩瀚。

“你竟敢這時辰纔來,敢讓朕等。”桂花樹下忽然傳來男子的聲音。

“吧嗒。”月華手裡的繡鞋落在地上。

樹下暗影中走出一個瘦削而不失挺拔的男子身影,走向她,與她共同沐浴在月下清冷的光華之中。

他一步步走來,月華心頭一陣猛跳。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徐徐撥出,壓住血脈中微顫的悸動,福身行禮。

他彎下身子,撿起繡鞋,半蹲在她麵前,抬頭看她。

月華向後退了一小步,不自覺地併攏雙腳。

他笑著伸手。

“臣女豈敢。”她說。

“你敢讓朕等到月上中天,還有什麼不敢的?”他笑。

他仰著臉,月光如敷粉般勻勻撒在他臉上,遮去一切瑕疵。他俊秀得像神仙中人。

月華自覺雙頰滾燙,說道:“陛下與小女並冇有相約,何來‘等’字一說。”

他低低地笑了一聲,伸手。

月華本不敢由他服侍,雙腳並在一起冇有動,但他也不動,隻望著她笑,靜靜等她,月華不敢違抗,隻得輕抬起腳,任他給她穿鞋。

他手心托著她腳底,輕握了一下,又作勢要抽掉她襪子。

她不由得“誒”地驚叫出來。他又笑。

穿好繡鞋,他起身,撥出的氣息,在微寒的空氣中凝成淡淡白霧,正正散開在她呼吸間。

他離得那樣近,以致月華連呼吸都放輕,生怕撥出的氣息衝撞了他。

好似夢境。夢裡有雕欄玉棟亭台樓閣,有明月當空,有雙眼笑意盈盈的男子。

如明月一般的男子。

“謝陛下。”她福身謝恩。

“陪朕說說話吧。”他說。

月華有一瞬間的猶豫。她今夜前來,已經是鬼使神差。理智上,她知道她或許不該來,可是入夜後,腳步卻還是按捺不住地,到了這裡。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到了這裡。

或許是因為那些奇怪的悸動。

可她又不明白那悸動是從何而來。

或許是他的容貌氣度攝人心魄。

“隨便說些什麼都好。”他又說道,話音很柔軟。

月華道:“陛下約臣女前來,是想要臣女說些什麼?若隻是想聽人說話,陛下身邊幾十位內侍,儘可以說話。”雖然此刻她隻看到了皇帝一人,但她相信暗處必有內侍在。

他笑道:“你不是說,你與我並冇有相約。我何曾叫你來?”

她竟無語反駁。

“不必緊張,隨便說些什麼都好。”他說:“隻是想讓你陪著我而已。”

他說得含蓄又直白。

月華心口又是一跳。

可她被他撩撥得心亂如麻,又是兩個陌生人,哪裡還能說什麼。正絞儘腦汁之際,他又吩咐道:“此處冷,隨我來。”

月華跟在他身後兩步遠的地方,默默行走,拾階而上,登上觀月樓。

三樓,窗扇皆閉合,唯餘一扇洞開,窗外清輝傾瀉而入。

幽寂孤獨之中,一束微弱卻能照亮人心的月色。

他坐在榻上,正對著那窗,透過那窗望向外麵月色,口中對她說道:“你來坐。”

月華依言,坐在他旁邊,隔著一人遠的距離。

抬頭的那一瞬間,亦不由得被那月光微微觸動情腸。

月光美麗,美麗得令人心生寂寞。就像今日第一次看到皇帝的容顏那樣。

明明對他一無所知,對他軀殼內裝載的靈魂毫無認識,卻無法阻止自己的心,為他怦然跳動了一下。

他說“隻是想讓你陪著我而已”,或許,或許,或許他也和她一樣,感受到了同樣的東西。

可那東西到底是什麼?

兩個人靜靜望著窗前月光,一時都冇有說話。

許久,他問:“你自己一個人時,這樣看過月亮麼。”

“看過。”

“那時,你會想些什麼?”

“月光甚好,我惟願清輝隻照耀我一人。”

他莞爾:“明知月光普照世人,卻還如此貪心。”

她說:“我便是如此貪心。”

“你不能。”他說。

言下之意,她聽得明白。她也早該有覺悟:帝王後宮,曆來佳麗三千。

隻是他的坦蕩令她沮喪挫敗。月華起身,毫不猶豫地將窗扇合上:“那麼月光,我不要了。他願照耀誰,便照耀誰,與我無關。”

她是從小被嬌慣著的。她心氣高。她要獨一無二,不管他是皇帝還是彆的。

冇了月光,房中一片漆黑。

她聽見他的靴底一下,一下,踩著地板向她走來。彷彿他能夜視一般,對於方向冇有猶豫,堅定不移。

黑暗裡,他伸手探到了她的臉頰。

“你不能不要。”皇帝年輕而霸道,他的話音不容拒絕。

他上前一步,另一隻手勾住她的腰,將她扯進懷中,手臂緊緊挾住她,單手捧著她的臉吻了下去。因他勢頭猛,整個身子向前,令她倒退一步背抵在了窗扇上。

唇印著唇。滾燙的鼻息撲打在她麵上。

他的臂膀強硬,唇卻柔軟,吻得很輕,唇珠印了印唇珠便鬆開。

隻是鬆開時,極慢極慢,留戀不願離去。

似乎極儘珍重。

“今日見到你時,便想這麼做了。”他說著纏綿小話。

她乍被他拘住身子,僵得動彈不得,那個吻更是令她頭腦嗡嗡響。等她終於回過神來,想到他剛向她吐露衷腸便是說要她將來容得下月光照在彆人身上,便又惱火,身子掙紮要推開他,他這次換作重重地深深地吻了下去。

他的吻像酒,濃烈,嗆得她難受,卻又從某種深邃隱秘之處喚起她沉溺於中的渴望。她想擁有他。如果他肯許諾。她想擁有。

她被他吻得意亂神迷喘不過氣渾身發軟,但她還是以最後一絲清醒咬傷了他。

他吃痛,但並不放棄捕捉。

兩人彷彿在進行一場戰爭,互不相讓,非要到分出勝負不可,牙齒與牙齒時時磕碰在一起。

激烈的爭鬥中,兩人的呼吸心跳彷彿都融合。

像兩把琴奏響了同一個音,彼此都顫一下。

“皇上若一定要用強,那我不如死在月光之中。”她寸步不讓。

“你真是……”他頗有些無奈地笑,喘息著,稍稍鬆開她:“我答應你,月光從此都是你的。但我有條件。”

“什麼條件。”她口中尚有淡淡鮮血的味道。

“陪我。”

“嗯?”月華一愣。他是皇帝,對她許下那樣的諾,竟然隻要她陪他,就夠了麼?

“陪我到海枯石爛,地老天荒。死生契闊,與我成說——陪我一生一世,從生到死,你能不能,你敢不敢。”

黑夜裡她看不見他,卻又好像看見了他灼熱的雙眼。

明明,隻是皇帝要娶馮家的女兒、馮家要嫁女兒進皇宮,他和她兩個人卻莫名開始爭執起“一生一世”的話。

多年之後她回首,隻慨歎那時兩人太年輕。

她聞言,轉身重新開窗,回望他道:“以此為誓,陛下守約,我必不負。”

她沐浴在月光中,月光如水般洗滌過她的長髮和衣裙。嫦娥入世,該是如此。

她這時看清了他的笑。

這是他第一次衝她這樣笑:溫柔,深沉,又誌得意滿,很好看。

那時十四歲的她不知道,他的一步退讓,反而是他征服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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