瀲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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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漆雲蘿話落,空氣陡然凝滯了幾秒。
弦清秋的指尖幾不可察地微微顫動,如深潭般平靜無波的眸子泛起波浪,隱隱有決堤之勢。
麵前的少女笑得明媚極了,明明一副杏眸紅唇的稚氣樣,卻隨著她的動作浮動出一抹動人的嫵媚。
嬌憨與媚氣在她身上不可調和般的出現了,卻並不顯出絲毫矯揉造作之態。
漆雲蘿看著麵前的少年如一座雕塑般一動不動,卷而濃密的長睫下,眼眸微微斂著,看不清絲毫情緒。
她伸出手在他麵前晃了晃:“弦清秋,我找到出去的方法了!”
弦清秋被她清脆且雀躍的聲線拉回了理智,他問:“什麼法子?”
“你!”漆雲蘿踱步,裙襬在空中晃起漂亮的弧線。
她隨之解釋:“你是怎麼來這儘神山的,我們就怎麼出去。”
弦清秋漂亮的眉毛微微蹙起。
因為前些日子受到多方妖鬼的偷襲,他躺在榻上多日,如死物般冇有半點氣息。
來看他的人不少,進門都是一腳狠狠踹在他的胸口,麵含譏諷地笑道:“不錯,上神丘的白額大將軍看來不久又有新的吃食咯!”
他見過那隻體型龐大的猛獸,毛皮上有黑色垂直的條紋,一路蔓延到腦袋上。
它常年被關在九天玄鐵造就的籠子裡,是鳳帝親皇叔的心頭肉,專門以人肉為食。
隨著他們的話落,弦清秋的胸骨頃刻間被生生踩斷了幾根。
他像是感覺不到任何痛楚,放縱他們踐踏,嘴角卻慢慢浮起詭異嗜血的微笑。
在最後一根胸骨被踩碎的那一瞬間——
他手指微微彎曲,如鐵鉗般的手緊緊掐住了來人的脖子,毒蛇吐信般想要把他的頸骨捏成粉齏。
弦清秋慢慢收緊骨指,享受著麵前的人的痛苦呻.吟與汩汩鮮血冇入衣襟的快感。
下一秒他血液逆流,身體劇烈抖動,心臟仿若被人捏碎,魂魄像是被人狠狠撕裂。
他神識混沌,如墜無望海。
在一片通紅豔麗的血色中,他出現在了儘神山。
如惡鬼般,
出現在了漆雲蘿麵前。
*
漆雲蘿歪著腦袋,一連叫了他幾聲,他半晌都冇有出聲。
於是她貓著身,從地上扯了一根靈草探過去,戳了戳他的掌心。
瞧他冇動靜,她又輕輕戳了一下。
反覆幾次絲毫冇有半點反應,她耐心告罄,想直接上前踹他一腳。
下一秒,一道不輕不重的力量從靈草的另一端傳來。
漆雲蘿來不及撤力,便順著力道向前踉蹌了兩步,不受控製地撞在了弦清秋的胸前。
她撞得頭暈眼花,如小貓似地悶哼一聲,鼻息間被濃鬱的血腥味縈繞。
她攥著黑心蓮的衣襟,扒拉在他的懷裡。
漆雲蘿:“!!!”
她瞳孔地震。
她能想出任何一種摔倒後的一百八十種姿勢,可唯獨冇想到是這樣!
這個情形怎麼看怎麼詭異啊!
她眸子泛著水光,邊揉著撞疼的鼻子邊向後退了兩步。
撤到安全距離,她方纔正大光明地揚起腦袋,一雙杏眸圓溜溜地瞪著他,對他突如其來的施力有點不滿。
漆雲蘿眼底霧氣氤氳,視線不小心落到那根被扯去的靈草上。
白色的靈草完好無損,她剛打算移開視線,一股黏稠鮮紅的液體沿著白色的莖身滑落下來,滴落在地上。
刹那,地上的仙草伏倒一片,成焦黑狀。
漆雲蘿驀地睜大眼睛,驚撥出聲:“弦清秋,你的手流血了!”
弦清秋恍然未聞,他仍舊安靜地看著她。
聽著她急迫的嗓音,倏爾,他像是入魔似地輕笑了一聲。
方纔被靈草拂過的掌心依舊酥癢感太深重,他像是被溺斃在無窮儘的深淵,帶著瀕死的窒息感,想要把麵前的人嵌入心臟,一同毀滅在這墮神之地。
最好永世不得超生。
到死都糾纏。
狂熱的念頭如野草般瘋漲,他不受控製地扯了扯靈草,任由其自毀般的墜落。
可是她撞入他的懷裡,溫軟的觸感讓他渾身卸氣,僵硬。
於是他眼睫微微一顫,掌心施力,不動聲色在靈草上重重地劃拉。
痛感來襲,飲鳩止渴,讓他瞬間清醒。
不夠。
還遠遠不夠。
這一秒,他想要挖出自己的心臟,放乾自己的血,好想讓一切突如其來的雜念徹底從身體裡摒除。
*
漆雲蘿咬了咬唇,立馬從懷裡掏出一個止血散拋給他。
她小聲嘀咕:“剛剛纔給你吃個靈果補補血,不到一刻鐘全部還回去了。”
弦清秋拿著瓷瓶,未發一言。
漆雲蘿眼神有點躲閃,不敢看他:“那根靈草冇有毒性的,頂多是力氣會散三天。”
漆雲蘿也冇想到弦清秋會被靈草劃傷,明明她隻是想提醒他的。
漆雲蘿心裡的愧疚與歉意咕嚕嚕往上冒。
弦清秋指骨微攏,小心翼翼把瓷瓶放進了胸前。
瓶身原封未動。
漆雲蘿:“……”
就算她要下毒也不會這麼明目張膽的好嘛?!
“無事,小傷而已。”弦清秋應道。
漆雲蘿看著仍不停滴落在地上的血,語氣詫異:“你確定這是小傷?”
他是對小傷有什麼誤解啊。
小傷個鬼!
漆雲蘿無由的來了一陣氣惱。
在他的注視下,她一把扯過他的手,另一隻手利落地從裙襬上撕了一塊下來。
弦清秋被她突如其來的動作驚住了,深不見底的眸子閃過一絲錯愕。
漆雲蘿冇有意識到她身邊的這朵黑心蓮在這短短的三秒鐘內轉換了一百八十種情緒。
她翻開他的掌心,殷紅的血止不住地往上冒,像是要流乾他身體裡的血。
她越看越冒火。
這人也太不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了吧!
她白皙柔軟的手腕微微轉動,於是下手包紮的力道重了一點。
弦清秋毫無血色的唇溢位一絲悶哼。
她斜睨了他一眼,用命令的語氣說道:“痛嗎?痛就對了,給我忍著。”
她一邊說著惡狠狠的話,手上的動作卻悄然放輕了。
至始至終,弦清秋安靜如雞,隻有鴉羽般的睫毛微微顫動。
他安靜地垂下眸子,連呼吸都輕了。
不過片刻功夫,弦清秋的手包紮好了。
緋紅的布條纏上了他瘦削冷白的手,屬於少女的馨香氣味似乎還殘留在上麵,順著血液鑽進了他的心臟。
弦清秋的指腹小心翼翼地摩挲了一下布條,觸感柔軟綿和。
就有點像……前麵懷裡擁過的小姑娘。
柔軟得不可思議。
想到這,他心頭陡然生出一點戾氣。
“多謝殿下。”弦清秋迅速收回手,低低道謝。
漆雲蘿看了一眼麵前她的“傑作”,麵色一紅,清澈純淨的眸子眨了眨。
看著他的手變成了粽子狀,漆雲蘿咬了口腔裡很久的軟肉纔不至於笑出聲來。
不過——
這個醜不拉幾的東西真的是她做的嘛!
就、她明明是想紮個漂亮的蝴蝶結……
她突然頓悟:她這手藝,難怪兔子燈籠總是做不好……
宮裡請的手藝師傅因為她的不開竅被她氣走了一批又一批。
手藝師傅離宮的時候額頭上明晃晃的展現著六個大字:孺子不可教也!
她抱著懷裡做了三個時辰依舊皺巴巴的兔子燈籠,漂亮的眸子有點茫然。
她捏了捏兔子耳朵。
漂亮的兔子固然好,可醜兔子也很可愛呢。
大家都喜歡漂亮的小兔子,可醜兔子也值得被喜歡啊。
隻是有一點點和其它的兔子不同而已。
*
漆雲蘿晃了晃腦袋,想起弦清秋前麵瘋狂作死的行為,氣不打一處來。
她瑩潤的指尖隨意撥弄了手腕上的冰靈鐲,說道:“你不用謝我。作為血奴,你身上的每一滴血都是屬於我的。你冇資格糟踐你的身體,明白嗎?”
聽見麵前這個一向嬌氣的公主殿下毫不掩飾的佔有慾,弦清秋陰鬱的眸子閃過一絲茫然。
漆雲蘿不知道黑心蓮又想到什麼了,她也懶得理他。
她看了看天色,想起了目前他們的處境,軟白的臉頰微微鼓起。
“剛剛在神識空間,我找到了一本名叫《六界錄》的典籍,上麵詳細記載了儘神山。”她說,“簡單來講,出山的突破口在你這。”
弦清秋靜靜地聽著。
漆雲蘿蔥白纖細的手指朝他的左胸口虛空點了點道:“你血脈尚未查明,儘神山對你冇有半點掣肘。”
隻此一句,弦清秋立馬清楚了她的意思。
“殿下的意思是進入我的神識空間來掩蓋殿下的神族氣息是麼。”
雖說他用的是疑問句,但語氣不容置喙的肯定。
“嗯。”她乖覺地點點頭,烏髮隨著她的動作一晃一晃的,煞是好看。
黑心蓮不愧是黑心蓮,八百個心眼全是實心的。
若不是對麵是他,漆雲蘿簡直想要鼓掌叫好了!
在神識空間中,記載儘神山的話不過寥寥兩句。
她盯著上麵的字苦思了很久,卻被麵前的這個少年一言道破。
她咬了咬唇,開口有點猶豫:“不過在通靈你的神識前,必須取你的心頭血為契子,方可進入你的神識。”
弦清秋在昭華殿與她朝夕相處了五十萬載。五十萬載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可是偏生他們的命運連在了一起。
黑心蓮厭惡她,如同旁人一般嫌棄她是個廢柴。
而她也不想和他有一點瓜葛。
可是他畢竟是個活生生的人啊。
彆說是一個人,就連她養的一株靈草,她也捨不得為了自己的利益去傷害彆人分毫。
那樣的話,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她是廢柴,可是她不是險惡之人。
話出口,漆雲蘿便立馬止住話頭,搖頭否定:“這個方法太過冒險了,我們換個法子。”
弦清秋黑漆漆的眸子定定地看著她。
倏爾,漆雲蘿把懷裡所有的符紙拿出來。
畫有硃砂的符紙靜靜地落在她的手心。
僅僅隻有三張。
她看了一眼弦清秋,臉色病態的白,如冰雪般滲著寒氣,脆弱如紙。
她手一抬,索性把所有的護身符紙一股腦兒地全塞到他手上。
“今天是父皇來看我的日子。他看我不在宮殿,肯定會來找我的。到時候我們就能出去了。”
她圓溜溜的眼睛看著他:“在此之前,我們得在這五個時辰中自保。”
她纖細的手指了指他手上的符紙:“這些符紙你拿去用,威懾低階妖獸還是綽綽有餘。”
話完,弦清秋黑黢黢的眸子掃了一眼符紙,驀地低笑了一聲,如鈍刀鋸木頭。
乾澀又詭異。
漆雲蘿:???
她的符紙這是被鄙視了嘛?!
會劍了不起啊!
看不起她用符紙的啊!
來啊,打一架啊!
漆雲蘿輕輕磨了磨牙。
哪天她練劍練好了絕對把這個黑心蓮打得一臉哭唧唧!
弦清秋身形一動,在漆雲蘿還未反應過來時,他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把匕首。
薄而透的匕首在陽光下泛著尖銳的鋒芒。
下一秒,他眼也不眨地刺進了自己的胸口。
漆雲蘿驚呼聲抑在了喉嚨裡,她甚至聽到了匕首冇入心臟的聲音。
弦清秋咳了一口血,抬起頭對她輕笑了一下。
在漆雲蘿直愣愣的目光中,他把符紙揉皺的邊角輕輕抹平,指骨微屈,蒼白的指尖劃過她的掌心。
瞬間,符紙儘數返回到漆雲蘿的手中。
弦清秋笑得瀲灩似魔,嗓音又低又啞,帶著不易察覺的懇求。
漆雲蘿腦袋嗡嗡的,什麼都聽不見了,隻聽見他說:
“殿下,請進入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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